1937年冬天，高明回到国内时，南京遭到了日军惨绝人寰的大屠杀，高明的故乡临安也遭到了日军的轰炸。临安原本不过是一座安静的南方小城，因为战争，如今它已经满目疮痍。
高明拎着行李走在故乡的青石小巷里，他看到隔壁王大婶曾经卖豆花的那个角落，豆花桶被埋在了瓦砾下；那面从前爬满藤蔓的墙，也早已轰然倒地；巷口的那棵榆柳被炮火轰断了半截，余下半截孤零零的站着，像个受伤的瘸子——像这样的景象，一路上，高明看到太多了。只不过眼前的，更让他感伤些，年幼时，他吃过王大婶的豆花、折过墙上的藤蔓、掏过树上的鸟窝……而现在，这一切，连同回忆，已然被轰掉了。
高明加快了步伐，不忍再看。
到家了，就要到家了。
妹妹阿南远远地奔了过来，抱了他哭，泪水浸着他的衣襟，开了好大一朵花儿。高明安抚着妹妹，却也说不出话来。
家的门口，娘亲扶着门栏，望着他，像是寻到了丢失已久的至宝，喜极而泣。
“娘亲，孩儿不孝！”高明跪在了老妇人面前，声线哽咽。
回家了，终究是回家了。留美三年，故乡竟是千变万化。记忆中安谧幽宁的小城，归来，却已沦成了一片废墟。
战争来时，老太太不愿走，死在了日军的炮火下。父亲带着娘亲、妹妹逃难，走散了，至今下落不明。等到军队从日本人手中夺回了临安，老爷子留下的祖屋毁了一半，家中的财物也已被日军洗劫一空。一切都没了，原本美满的生活就这样被毁了。娘亲带着妹妹艰难度日，好容易才盼到他的归来。
“回来了，就不走了吧？”娘亲这样问他。
不走了，回来了就不走了。
国仇家恨未报，老父踪影未寻，高明如何敢安身国外。为报国仇，高明回来了。
东北的国民空军基地是飞行员的天堂，这里有着国内飞机数量最多、机型最齐全、训练最正规的空军队伍。由于空军第三大队大队长齐云飞极力邀请，高明在临安安顿了一月，便要前往东北去。
空军三队大队长齐云飞是高明儿时的挚友，20岁毕业于黄埔军校，参加过北伐战争，东北军扩建空军时，又是第一批被选上的飞行员，几年的时间，他由普通的士兵做到了少校。抗日战争爆发以来，空战不断，国军里能够真正驾驭飞机的人更是少之又少，国家危难之际，齐云飞想到了高明。
娘亲和阿南送他去了火车站台，妇人终究不舍，未将亲儿送上火车，便落下泪来。十月怀胎，二十几年辛辛苦苦培养成人，长别三年，重聚未足一月，便又要面临分别，任是哪个母亲，也难忍这样的伤痛。
然而好男儿精忠报国，志在四方，国家的安危终究是比家族更重要些，娘亲深明大义，便也让他去了。
只求不要天人相隔，人鬼殊途了才好。
到了东北，家，再一次远在千里之外。好在头上顶的，是同一片蓝天，脚下踩的，是同一片国土，比起身在国外，心里也好受些了罢。
火车上，高明看着沿途的村庄，看着备受战火摧残的祖国大地，看着被迫流浪的逃难人群……这该死的战争啊，何时才会终了！
火车跑过一处又一处破败的村庄，终究也是到了东北了。车外站台，齐云飞早已等候多时，三年未见了，也不知晓各自都变成了何等模样。穿过拥挤的人群，高明远远地便瞧见了儿时挚友，齐云飞也远远地望着他，二人相视而笑，莫逆于心。莫逆之交，大抵也是如此的吧。
当晚，高明在齐云飞东北的家中住了一宿，二人聊着闲话，到了深夜，兴致也不曾消减。次日清晨，齐云飞亲自开车领着高明进了部队，办了军籍，从此，高明的生命便要在此处扎根了。
军队的生活跟在学校的生活是不一样的了，高明的一切都将是全新的开始。如何安全地将飞机开上蓝天、如何与战友密切地配合、如何准确地锁定目标击落对方的飞机……对没有实战经验的高明来说，仅仅是平常的训练，就已经足够地惊险刺激了。
同样地，高明力尽所能，将自己在美国学到的传授了出去。
这月，空军部队新购进了五架战斗机，皆为英国制造。能够驾驶新机，那是无上的光荣，那不仅是高明的渴望，也是所有官兵的渴望。
“明日武汉来的领导要观看飞行表演，”齐云飞看着他的朋友，“飞行结束排名靠前的飞行员，部队会让他驾驶新机。”
“高明，你是压轴，最后一个上场。”齐云飞顿了顿，“我想，你是不会让我失望的”
东北的天空很蓝，如果没有战争，能够在这片天穹下翱翔是一件很幸福的事。飞行表演的最后，是高明驾着飞机划过天际。倒飞、弧形飞……他就像只雄鹰一样尽情飞翔，此时此刻，整个天空都是他的了。高明娴熟的飞行技巧让战友不得不甘拜下风，不管是羡慕他还是嫉妒他，他都是空军队伍里炙手可热的红人。
来东北数月，自临安辗转来了几封家信，从纸上娟秀的字迹高明便知那是出自阿南之手。信是普通的信，无外是报报平安，娘亲身体甚好，兄长无需牵挂之类的话。然而高明清楚，经历着这场不知何时才是尽头的战争，能有几个人能够真正过得好？知晓阿南和娘亲无事，心里至少好受些罢了。
几封家信中，还有一两封信是从日本寄到临安的，阿南又转寄到了东北。写信的人是高明在美国认识的朋友，一个日本人——藤原拓木，高明回国后不久，藤原拓木也离开了美国。
在美国，藤原拓木和高明上的是同一所大学，二人不仅性情相近，对战争也是极其地厌恶。只是，作为侵略国和被侵略国的子民，他们面临的却是不一样的命运。
藤原拓木说道:高明君，久未晤面，不知尔现状如何？自回奈良，每每听闻吾国官兵于尔国土发起强攻之战，百姓钱财损失无数、性命死伤无数，吾心之痛与尔同。奈吾心之弱薄，无力拯救尔国人民于火海，甚是惭愧！
在信中，高明还了解到，他的日本朋友回国后曾受到日本空军队伍的邀请，前往中国作战，不过他拒绝了。在美国学习驾驶飞机学了数年，宗旨是为了和平而战，回国后自己的国家却要求自己侵略一个落后的民族，这违背了他的本意。
令高明没有想到的是，在这些信寄出后，他的日本朋友还通过媒体发表文章指责日本的侵略行为，通过集会、游行的方式反抗战争，不久便被日本当局抓捕入狱。藤原拓木被冠上了“通奸”的罪名，死于狱中。
藤原拓木死了，千千万万人死了，战火却不曾停熄。死的人死了，活着的人却还要为结束战争而战争。高明开着他的飞机，参加了一起又一起大大小小的战役，空军大多数战机被日本人的炮火摧毁了，一大半的战友牺牲了……高明几次与死神擦肩而过。
1938年4月，一场大的战役即将爆发。
日军出动轰炸机、驱逐机共39架偷袭武汉，高明与战友奉命飞往武汉歼灭日军。战火点燃了武汉的天空，飞机的轰鸣冲刺着耳膜，一架又一架的飞机坠落下去，一架又一架的飞机汹涌而来。在那一束束炮火的光里，高明仿佛看到了娘亲的笑脸。
经过长时间的激战，这场战役也要结束了。
返航的飞机都停在了空地上，在凯旋归来的人群中，齐云飞找不到了高明的身影。
在刚刚过去的这场空战，高明击落了一架敌人的飞机后，又被敌军包围，燃油箱被打穿，机身多处中弹。燃油落尽，高明撞向了日军的一架飞机，与之同归于尽。
这一日，是1938年4月29日，高明回国不足半年。
最后一封家信从临安送来，战火即将点燃的前夕，娘亲做了一个梦，她梦到天空雷雨交加，一条飞龙从天而降，将她的儿子卷入到了层层云里……
云淡风清，辽远的天空里，什么也没有了。 （邓秀惠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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